那日明瑞知悉真相後，甚為傷心，惱恨自己不該犯下這樣滔天大罪，一直沈浸在自我譴責之中無法自拔。第二日一早也不上朝，對前來等候的雲四海道：“我這種罪人還有什麽資格統轄百官，你讓他們都回去吧。”

雲四海不敢領命，不聲不響等候一旁，明瑞便惱道：“你也敢違拗我了？呵呵。”

雲四海是此後過三代皇帝的老總管了，便連稱不敢不敢。

明瑞眼一紅，冷笑道：“你們有什麽不敢的？我不過是個孤女，任你們欺騙利用罷了！”

雲四海見她說這樣的話，便道：“陛下也不必傷心難過，若是真覺得自己做錯了就下個罪己詔吧，洗了前恥就是。”他本就見多了這樣的事情，歷朝三代能有什麽事他沒見過？根本不以為然，

明瑞見他說得輕松，癡癡笑了起來。不再理論，呆呆地回蕩在捧月宮內。

這一天孟靖暄束冠著袞衣獨登大寶，眾人雖然吃驚，但也稍作冷靜，行禮山呼而起。今日早朝比往日遲了一些，皇帝陛下並未登臨。

孟靖暄受禮後，在龍榻上坐定，開門見山道：“渝州災情與戰事如何？”

兵部尚書李起一個作揖，回道：“今晨消息，南詔府兵三萬嘩變，為首者是南詔節度使巫夕順。”

孟靖暄聞之蹙眉，還不等他開口，禁衛軍統領巫夕遇便行禮道：“李將軍此消息可屬實？”

李起撇了他一眼道：“軍情怎會有假！”

巫夕遇跪下請命道：“臣願領軍出征，將這不孝子親自砍了！”

孟靖暄並未馬上同意，思慮片刻道：“巫將軍不必如此，你有守衛上都職責。”便又問李起道，“回鶻可有動向？”

李起道：“守軍呈報，邊疆安穩。”

孟靖暄又問禮部侍郎陳傑：“商道是否有異？”

陳傑回道：“自從商道開辟以來，回鶻皇室便甚為遵守承諾，往來馱馬皆是運送茶葉、布帛、絲綢、瓷罐、鹽這樣的生活物品，並無兵器交換，近日邊界處也未查出游兵散將潛進我國。”

孟靖暄點點頭道：“年初使節出使一切與往年一樣，時刻註意動向，探明回鶻是否有意插手我國動亂。”

孟靖暄便又對李起說道：“如今昊國可有異常？”

李起道：“昊國的三皇子一直在我國游歷，並未異動。只是昊國國內仿佛朝政不穩，當今皇帝有主戰意思，已經收回兵權，但並未調動兵馬。”

孟靖暄點點頭，昊國女皇風思何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心中拿定主意，便問：“昊國之兵最具怕誰？”

李起心中想到當日是你爺爺孟以抒老爺子，只是他死了，便道：“是大將軍郭笑。”

孟靖暄道：“我欲派郭笑帶領鐵橋城駐軍五萬圍困南詔府，還有誰可用？”

十二將軍之一的武孝閑道：“當今昊國淩霄軍最具怕的是郭笑大將軍的驃騎軍和李起將軍的車騎軍。”

武孝閑也是當年孟以抒老將軍的親隨，如今已是十將軍之首，年過六旬。孟靖暄道：“既然如此，李起將軍調派北線邊疆守軍三萬人南下與郭笑部互換，守衛鐵橋城一帶，夜行晝伏。是否可行？”

李起已經十多年沒有帶兵了，但是卻從不敢懈怠，還未答應，便有太仆寺卿荀典答道：“陛下不可。自古南北守軍不互調，北方寒冷，南方濕熱，兩地屬性不同，忽然調換，不說要適應一二月，也不熟悉當地地形啊。此次兇險，萬萬不可。”

武孝閑笑道：“荀大人是文官，可能有所不知。我幕國的軍隊，不分南北，每半年南北替換一次，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弊端。真要打起大戰來，戰場上可是不分你是南軍還是北軍。”說罷，又對孟靖暄說道，“只是若是晝伏夜出，行軍速度必定就會慢下來，不知道郭笑將軍可能不能等得一月之久？”

李起忙道：“不必擔憂，雖然鐵橋城守軍調離，但距離三百裏處就是會川都督府，府軍兩萬人，可以防備一時。”

孟靖暄點點頭，便按此行事。無人再有異議。眾人都明白，吳王如此調派，是因為南詔此時危急，若不讓境內的邊疆守軍立即圍困，必定生出更大的亂子，戰事已經牽累成都府，若是把南詔府攪合進去，恐怕大乘軍便乘此時機立國修宮，這才是千古罪人。

正是如此一番安排，才能讓前線戰事穩住，郭笑也沒有料到大乘軍竟如此不堪一擊，竟然被小小兩千驃騎軍給收拾了。只是顏夷青與梗雪兩位主犯還為找到，依舊不敢懈怠。沿著萬泉灘水流經之地，沿下游搜尋，一路俘虜被沖散的大乘軍五百人，只是找了十多天也沒有找到他二人。

原來顏夷青當時與梗雪距離不過兩米，見水勢已來都想救對方，誰知哪有給人反應的時間，二人連人帶馬統統沖散在水中，幸而二人頗識水性，順水流入下游後，不敢稍作停留，就往西邊的山林子裏躲藏起來，顏夷青一面走，一面在樹皮下留有暗號，就是為了好讓梗雪來尋他。

走了大概有四五天，他自己也記不清楚到底是幾天，整個人昏昏沈沈，不知饑渴，一直朝西走，終於在一處山凹裏發現了一個山洞，搜尋半天，裏面並無野獸毛發，也無人跡，是個天然的洞穴，便住在裏面等梗雪。

也不知道等了是有十天，還是只有五天，梗雪始終未來。

原來梗雪見他被沖走，沒命地就要上前去搭救他，只是自己也難保全，撞上一根浮木竟然昏死過去，等醒來以後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兜兜轉轉竟然走到一處田埂上，往下看去有一座小山村。山色昏黃，是傍晚只見，各家各戶炊煙裊裊，唯有她一個人還落單，她身上的衣裳全是泥漿，頭發披散，臉上骯臟，身上一絲熱氣也感受不到，慢吞吞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直到太陽完全落山，才走至第一戶人家門前。

“娘，今年雨水多，恐怕山芋不甜。”這是一個青年的聲音。

“莊稼人看天吃飯，只要不餓死就是好的。”這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妹妹的嫁妝又要存一段時間了。”年輕人道。

“是啊，這樣嫁過去，人家要欺負的。多存點，別給他們瞧不起。”婦人滄桑而疲憊。

忽然屋外傳來一聲怪異的敲門聲，只一下，就沒了。婦人呆了呆，少女躲在她一旁，青年人拿了屋裏唯一一盞油燈說道：“我出去看看，你們別出來。”

婦人道：“你別去，我去。興許是你爹回來了，他不認得你。”

說罷，就把油燈接了過去，打開門，先時沒看見，低頭一瞧，是個從泥巴裏鉆出來的人正趴在她家門檻上呢！衣服上還有血跡，便叫兒子來，不得不扛回去，給了碗水給她喝了，才醒過來。

梗雪回望了四周，看了看這三個人，方才在門外已經知曉這家貧苦，把手伸進自己衣衫內袋裏掏出一根金子給他們。沒等說什麽，就又昏了過去。再次醒來後，自己已經被梳洗幹凈，躺臥在屋子裏唯一的床榻上，出神。

像是在回憶自己經歷的一切，這家的女兒進來給她送藥，見她醒了，說道：“你晚上發燒說胡話呢，叫一個人的名字，說你有了他的孩子。”

梗雪像是想起來了，忙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問：“孩子呢？”

姑娘說：“我娘說，你年紀輕以後還會有的。現在養身子要緊。”

梗雪的淚珠一顆一顆地往下滾，用袖子拼命擦也擦不幹凈。姑娘也不安慰她，只是木訥地跟她道謝，她的嫁妝夠了，下個月就要嫁到縣裏去了。

姑娘還沒嫁人，梗雪就被前來尋人的官兵給抓去了。他們也沒有為難這家人，反而酬謝了他們，抓完人就走了。這一家人忽然交了好運，一夜之間哥哥可以去縣裏置一間鋪子娶一個媳婦了，妹妹終於有了嫁妝可以嫁給定親的絲綢商人了。

而梗雪和她的未來，一片漆黑與荒蕪。

顏夷青什麽也沒有等到，只好出去找。他就是這樣的，他從來不去找。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剩下的就是想方設法得到。可是他找梗雪做什麽？因為她比他更悲慘的命運？她有身後隱藏的大乘軍？她有“故園無此聲”這樣龐大的情報機構？還是她也是覆國道路上的一顆棋子？他沒有好好想過，只是此時此刻一無所有之時，他心裏只剩下她了。

那個人不是明瑞，而是梗雪。

他又開始往回走，他想要是人生也能往回走的話，他一定好好留住她，只可惜並不能。可想而知他是多麽狼狽地被驃騎軍抓進牢籠的，他們相遇相見在囚車裏，沒有一刻像此刻這樣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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